鸡叫蝉鸣,8月,起花生的季节。
趁着上午不热,张家村人到田里拔花生,码整齐后运回家。黄昏时分,村里人搬条板凳,坐在树阴下,开始摔花生。攥起一把花生,将根部对准绑在桶上的木棍,用力摔两下。尘土飘起时,花生就收进桶里了。摔满一桶,就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晒干。
这是张家村的日常,不会因为张玉环的回来而改变。
张家村,江西南昌市进贤县民和镇下辖的自然村。27年前,张玉环、张国武、张健飞三家住在此地,沾亲带故,房屋紧邻。
1993年10月24日,张国武的6岁儿子张振荣、张健飞的4岁儿子张振伟,被人杀害后抛尸入水,26岁的张玉环成为最大嫌疑人。1995年1月26日,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张玉环死刑,缓期二年执行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
有的伤口需要慢慢抚慰,有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。
如今,被关押了26年的张玉环无罪释放,成为公开报道中被羁押时间最长的申冤者。但张国武和张健飞两家,始终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,痛苦无休无止。
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提都不愿意提。现在把这个事情翻出来,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,我们就还是难过。”苏婉珍是张振荣的母亲,电话里,她说一会儿就歇一歇,哭一哭。
多少年过去了,太阳底下的心事被风吹散,解不开的死结仍然潜伏在张家村。
“找到真凶的可能性不大了”
8月5日,张玉环出狱的第二天,刘荷花离开了张家村。
刘荷花,当年被害4岁男童张振伟的母亲。“人家不愿意看到这个场景,”张家村的村民叹口气,说刘荷花的老公张健飞在外面焊电焊,哪个城市有活就去哪个城市,“但是你躲也躲不掉,手机上到处都是,你走到哪里,哪里都是说这个话题。”
前一晚,天还没黑。张玉环身披大红缎带,踏着震耳的鞭炮声回到了张家村。直到晚上8点多,他才吃上出狱后的第一顿晚饭,汤圆。而在张玉环回家前,前妻宋小女的一段视频已经提前引爆了舆论。截至8月16日,该段视频仅在新浪微博平台上的播放量就高达2575万次。
连着三天,8月5日、6日、7日,媒体蜂拥而来,向张玉环一家抛出无数问题,希望能挖出一些新料;很多自认被判冤案的家属也找上门来,期待能够认识张玉环的律师、得到媒体的关注。
到了8月8日,张玉环回到家的第五天,除了母亲张炳莲还留在张家村的老宅,张玉环和两个儿子、儿媳以及四个孙子,一起住进了进贤县城一套三室一厅的民房。房子是租的,各路媒体和申冤家属,紧跟着从张家村转移到了县城。
搬到县城后,张玉环的采访由其小儿子张宝刚代理,需要提前预约,由其筛选出“正规媒体”后,再根据预约时间的先后安排采访。
张玉环一家租的房子,位于进贤县军湖路上某小区的顶楼,距张家村5公里左右。8月9日上午近11点,张玉环身上穿的,还是出狱当天的那套衣服。他背对着卧室门坐在床边,对面坐着三家媒体的记者。
出狱后,张玉环不适应重油重辣的江西饮食,再加上睡不好,上唇和鼻头都起了泡。面对“前妻宋小女”“国家赔偿”“刑讯逼供”“今后生活安置”等问题,张玉环已经回复了无数遍,状态疲劳,“简单说两句就行了,讲得太累了”。
关于案件本身,张玉环很少主动提及,但他会展示被刑讯逼供后留下的疤痕,“现在已经模糊了,手上还有一点白的,”他用右手指左手的伤疤,又将左腿的短裤卷到大腿跟,“腿上有一条,当时被狗咬的。”张玉环戴上眼镜仔细找,指着一块与肤色接近、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疤痕说。
谈及张国武、张健飞两家无休无止的痛苦,张玉环并不回避。“按道理,跟我是没有很大的关系。要是找,还是找政府。希望公安找到真正的凶手,但是找到真凶的可能性也不大了。”张玉环明确表示,自己没有跟那两家人联系的想法。
没有一天痛快的日子
背对张玉环的老宅往左看,30米开外的那间红砖房,就是当年张国武的家。
房顶、后墙被绿植爬满,北墙和朝东的屋门被树阴掩埋,只留下南墙,红砖裸露。屋门没锁,但进不去,几十根圆木堆在门前檐下,足有一米多高。门两侧贴着白色丧联,风吹雨淋,只留那副高高贴在门楣上的横批仍可辨认:驾鹤归山。
张国武家的老宅。陈佳慧/摄
“张国武这一家过得真的很惨,20多年一直活在痛苦里面,可以说没有一天痛快的日子。”指认的村民压低了声音说道。
张家村不大,绕着村子走一圈,只要10分钟。
27年前,张家村住着40多户人家共250多名村民。除了两户姓杨、姓温的人家,其余全姓张。“万、代、振、记、刚”,是张家近五代的辈分排序。张玉环是“记”字辈,被害的两名男童张振荣、张振伟,高出张玉环一个辈分。
张振荣的父亲张国武兄弟五个,他排行老二。除了大哥一家住在县城,张国武一家、张国武父母和弟弟妹妹,共八人住在老宅里。张振荣是家里唯一的孙子,“看得比什么都重”。苏婉珍回忆,“奶奶最疼张振荣了,有一点好吃的都给他吃。”
时隔27年,苏婉珍对1993年10月24日发生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。
“那天我在农田,割完稻草回来,上午10来点钟,看到四个小孩在一起玩:我儿子张振荣、四岁的张振伟,还有张玉环的两个儿子。他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,到处跑,这里躲那里躲,躲猫猫。”苏婉珍说,她搞好中饭找孩子回家时,才发现小孩不见了。
“到处找,没有找到。没找到,就到处找到处找,一直到晚上都没找到。”事隔多年,苏婉珍的语气依然着急,“亲戚就到附近水库打捞,我们边上有一个很大的水库,但没有捞到。”苏婉珍说的“很大的水库”叫张家水库,距张家村直线距离300米左右。
第二天,在离张家村直线距离一公里外的下马塘水库,发现了两个男童的尸体。“是别的村庄的人发现小孩在那里,知道我们在找人,就通知我们。”苏婉珍哭,“我嫁到张家村几年,都没去过那个地方。”
听到消息后,苏婉珍昏倒了。醒来后,家里人不让她去现场。“我丈夫那个时候不在家,在上海造桥的工地上打工。儿子出事后,亲戚就马上发电报给他,‘那个凶手’抓走之后,他才回到家。”
张国武、苏婉珍夫妇,始终没见到儿子最后一面。“我们见都没见,就把他火化掉了,也没通知我们,骨灰也没拿到。”苏婉珍又哭,“解剖之后告诉我,说我儿子的胃里还有冬瓜没消化。那天早上,他吃的是冬瓜烧肉,奶奶做的,他好喜欢吃。”
在张玉环被警察带走前,苏婉珍没想过他会是“凶手”:“他也有两个儿子,他两个儿子比我的那个还小。”
离开的和留下的
在张家村,时间过得很慢。
“村里有人在家的,不超过10户。”一位70多岁的村民掰着指头,说难懂的方言,“年轻人都去路边盖房或者去县城买房,很多没人住的老房子都塌了”。
张家村路口。陈佳慧/摄
荒废的各处老宅成了蛇的天堂。张家村的主干道上,一米多长的黑蛇昂着头往前爬,突然间,像是受了惊吓,转头钻进了路边的砖堆里。
1994年正月,张振荣被害四个月后,奶奶去世。“我婆婆去世时50多岁,有高血压。老人家把孙子看得比什么都重,伤心过度,哭到昏倒,血压就升好高。血压一高,就叫我们村的医生张幼玲给她打针。”苏婉珍回忆。
苏婉珍口中的张幼玲,正是当年发现两个男童是他杀的那位乡村医生。找到尸体后,两家人挖好坑准备把孩子埋了。当时在进贤县北岭林场当医生的张幼玲发现端倪,赶紧让小孩的家人报警。
同一年,张健飞、刘荷花夫妇的小儿子又死了。此前被害的张振伟是刘荷花的大儿子,结果“小儿子放在外婆家,两个人到外面赚钱。外婆没看住,小孩到水塘里玩水,又出事了”。
张家村的静谧和残酷,成为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据村民介绍,刘荷花后来又生了两个儿子,大的已经结婚了。张健飞一家也早已搬离老宅,在县道075的边上建了一栋三层楼房。
婆婆去世后,苏婉珍下定决心搬离了张家村。1994年底,她在娘家生下一个儿子,“亲戚劝说再生一个小孩,心情会好一点”。
留下来的人,痛苦一点也不比离开的人少。
“杀人犯儿子”的称谓,落在了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头上。一个4岁,一个3岁,“他们家里过得穷,没有大人在家照顾。村里小孩肯定不会跟他们玩的,多少还都会欺负一点。”村民说。
两个孩子跟着奶奶张炳莲种田。“那个老人家,累得背都弯到地下去了。她那个媳妇(宋小女),赚到钱,多少给一点。没有赚到钱,她拿什么给?就靠这个老人家养他们两兄弟。张玉环的哥哥和弟弟也有小孩、也有家,能帮的时候会帮一点,他们也要揾自己的命呐!不是用一下就不要用了,小孩是天天要用钱的。”村民感叹。
“我苦就够了”
1995年1月26日,张玉环被判死刑、缓期二年执行,苏婉珍的小儿子刚满月。
从那以后,张国武一家就在进贤县租房住,小孩也在县里读幼儿园、小学。25年间,张国武一家极少回张家村,“不愿意回去那个伤心的地方”。曾任张家村村长的张佩玲说,只在张国武父亲去世时,见张国武回来过。除此之外,逢年过节都不回来,20多年间,见到张国武的次数不超过十次,“他没什么技术,在工地上只能做小工,赚不到什么钱”。
即便如此,2014年,张国武还是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,总价35万元,首付10万元,贷款25万元。“2014年,县城的房价5000元左右一平方米,算下来也就70平方米。在村里自建楼房,两三百平方米,也要三五十万元。”张佩玲说。
2019年3月1日,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案作出再审决定。案子重审的消息传到了张国武家里,“去年八九月份,公安局叫我老公去录口供,还去了省检察院。回来后就一直叫头痛头痛,到12月份,在家里好好的就发作了,送去医院,是脑溢血中风。”苏婉珍叹气。
买了房,张国武没钱治病。在这之前,张国武骑摩托车撞倒了老人,医药费花了2万多元,另外赔了人家六七万元,基本掏空了家底。
“看病的10来万元都是跟亲戚朋友借,”苏婉珍说,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,还用了水滴筹,筹到了一万元多一点,其实也几乎都是亲戚捐的钱。“这些都是伤心事,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办,现在的房贷都是姊妹在帮我还。”
低保成了张国武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常湖村扶贫专干熊小平证实:“他们家是在申请低保,程序还没走完。”
如今,苏婉珍每天在家照顾卧床的丈夫。“我48岁,看上去就像五六十岁的女人一样,我真的没有精力了。”
唯独有一点,是这个女人一直坚持的。
“我后来生的这个儿子,不知道张玉环是谁。我从来没跟他讲过,也没在他面前提过。我苦就够了,不希望他再受什么烦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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